那是發生在五年前的事了。
       一輛白色的車呼嘯於過了午夜十二時的街道上。車子的兩側印著鮮紅的十字架,十字架後頭連著一條筆直的水平粗線,粗線同樣也是紅色,下邊幾個黑體字像是螞蟻群體排列覓食的樣子。新的一天開始了一兩個小時,理所當然是漆黑一片。繁星點綴了夜空,一滅一閃的美麗情景,與車頂上忽暗忽明的紅色光茫有著明顯反差,它閃爍一種不安的氛圍。這部車並非駛向白色巨塔,它往一間屋頂瓦片些許剝落的矮房而去。
       車裡頭的一位老婆婆,躺在有摺疊滾輪的白色床上,她身上的管線如同藤蔓自身纏繞在一起,依附在圍牆上。身穿白色制服的女子在一旁照料,眼睛不時飄向螢幕上的跳動數據。車速逐漸減緩,然後停止。女子將老婆婆連床一同推出車外,拆掉身上所有管線。老婆婆眼睛微微睜開,看了在一旁守候的兒女,看了矮房一眼,一個她付出畢生青春的所在,接著輕閉雙眼。此後,再也沒有任何氧分子進入她的肺裡。這是她人生中最後一眼。
       『你有要去唱歌的話,記得打給我。』。在那新的一天來臨前的好幾個小時,我剛結束期中考,正準備駕上回家的路途,等著電話鈴聲響起。然而,那通電話沒有來,來了是另一通電話。回到家中後,身心感到疲憊至極,身體搖搖欲墜。一看到沙發不加思索便倒了下去,眼皮抗拒不了睡意頻頻眨眼。在奶奶住了四年的房間裡頭傳來一股騷動,那一眼瞬間,我瞧見叔叔抱著奶奶急忙向外疾走。半刻一時還不明瞭發生什麼事了,奶奶在被送往民權醫院的路上。我不大記得那時候奶奶的神情,猶如一張失焦的照片,臉上的面貌在我的記憶當中模糊不清。這是我人生中看到奶奶的最後一眼。
       夜半響起的鈴聲以靜夜為襯底,像電影情節裡鬼魅似的連環殺手搭上駭人配樂,鬼出神沒地突如其來,實為嚇人。我從睡夢的深淵倏然驚醒,聽見伴隨而來的腳步聲,有人接起擺放在我床邊的電話。
「喂,什麼!?這麼快!」。我聽到爸爸打開車庫的聲響,聽到這不安分的夜在作祟,聽到"病危"兩個字,卻聽不懂它的意義為何。但這兩字不重要了,我再也清楚不過什麼事情發生了,就在爸爸的車駛往只有一層樓的矮房那一刻。
       我心靜如止水,沒有一滴其他的情緒,跟往常一樣的過日子。這感覺和阿富汗的塔利班政府同美國互相攻堅,遠在台灣的的我們聞不到戰火煙硝的氣息一樣,對我的生活似乎沒有影響。這戰爭一點都不真實,對我。
       奶奶喪禮舉行的那一天,是我高中唯一請的假。親戚家人不停馬蹄地西走東奔,處理相關繁雜程序,籌備一場哀悼死者的典禮。法師在靈堂前一手拿著麥克風,嘴上不斷念念有詞,一手敲打木魚;樂隊吹奏的音符震耳欲聾。喪禮上的吵雜聲音使我心煩意亂,暗自咒罵為什麼要花錢請他們。有一為哭墓的女子上一秒哭得呼地喊天,下一刻有說有笑,裝模作樣的假情虛意像是阿富汗境內的士兵,不知為何而戰。
       我將那些噪音遠遠拋在耳後,逃離由煩躁氣氛緊實包圍的現場,穿越矮房的客廳,自徑來到位於走廊盡頭的房間。房間裡擺放一張不知哪個年代的木製梳妝檯,梳妝檯上佈滿薄膜似的灰塵;中間鏡子的兩旁佇立粉紅色花朵形狀的燈檯,燈檯裡燈炮不再閃亮。我拉開右邊抽屜,一疊厚厚黑白及彩色摻雜的泛黃照片因慣性作用向後一倒,像是亂無章法地攤開撲克牌,排列歪七扭八。我拾起照片看了看,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激動。這是好久以前絕大部分看過的嬰孩時期和奶奶的合照,還有奶奶的獨照。塵封好多年的照片歷歷在目,回憶獲得解放,不再被壓抑;被遺忘在心靈一角的畫面如盛開花朵般一層一層綻放。我感覺戰火就在眼前。
       有一次肚子疼痛不已,雙腳沒有力量支撐身體的重量,我躺倒在床上嚎啕大哭,雙手不停猛力敲打床鋪試圖減緩疼痛。奶奶抱著我到外頭的長板凳上透風,我眼簾映入的是她逐漸縮小的身影,她騎著車不知向何而去,天際灰濛濛的。奶奶摘了草藥回來,塗抹在我的肚子上,我沒有因古老的秘方而舒緩,只覺得備感溫馨。每一次拿到奶奶給得零用錢,都會到與矮房同一條街上得雜貨店,雙手滿載而歸,全是零食、塑膠玩具以及寄居蟹之類的小動物。有一天同樣滿心歡喜回到奶奶家中,隨後而來的是老闆娘和她孫子,他說我偷竊。奶奶站在門口與他們對恃,奶奶的眼神好銳利,氣勢逼人的想轟走兩位不速之客。老闆娘眼淚直流向下,她孫子連鎖效應般跟著大哭放聲。如果當時有十秒鐘落淚的節目,我絕對會大力推薦他們倆。媽媽看見她老淚縱橫的樣子於心不忍,付了錢之後他們離開了。我情緒持續低迷,直到奶奶告訴我他們常上演這種類的戲碼。
       某一次的過年前幾天回到奶奶家裡,媽媽要我和哥哥其中一人去跟奶奶睡在一塊。這是我學會記憶以來,第一次跟奶奶同在一個被窩裡的印象。房間裡頭的溫暖驅走冷列的感覺,心中想得全是奶奶親手做得年糕的滋味,一年可以留連在濃郁香氣的美味中一次,待會一覺起來美味又再度重現。
       偷竊是所有犯罪的起源,它偷走一個人的生命,偷走一個人的財富。時間是個偷竊罪犯,它無形偷走奶奶的健康,一滴一點地。我滿懷期待想沉醉在年糕的滋味,卻發現奶奶拿出市面上現成做好的年糕;奶奶晚上外出散步的時候,開始需要拐杖協助,我再一次看見奶奶漸漸遠去的背影隱沒在暗夜的天際。因為那一隻拐杖我心中滿是訝異,也留下深刻烙印。
       升國三的那個暑假,奶奶住進了我們家。.
「你外面去看一下阿婆,我怕她走不回來。」在準備啟程上課的早晨,我不大懂媽媽的意思,聽話地出去瞧了一眼。我在站門前,看見奶奶在街角的轉彎處游移不前,左盼右顧不知該往哪走。奶奶轉了個身瞥見了我,步履璊珊朝我走了過來。
「是不是怕我迷路,所以你才出來看我?」奶奶笑著對我說,彷彿在嘲笑自己無能,迷失了方向。這一抹笑容對我好沉重,奶奶竟然轉個灣就搞混西北東南,找不到回來的路。即便如此,奶奶還是不忘叫醒我,免得我上學遲到,例假日也不例外。
「起床了!上學要遲到了。」
『今天是星期六,不用上課。』那一陣子我搬下來一樓,睡在奶奶一旁,幾句簡單的話令我很動容
       忘了從何時開始,我們家多了一張輪椅。我將奶奶的兩手放至我的雙肩,攙扶她站起來,我往後一步;奶奶向前一步,我們亦步亦趨緩慢往廁所而去。奶奶用盡全力在我肩上,抓得好緊實,彷彿這段路如走鋼索般危險。我面對奶奶的恐懼的神眼,好不捨,她深怕跌倒後再也沒法站起來。
       這房間是個回憶拼圖,拼湊許多我與奶奶共同編織的美麗回憶,待我拼上最一片「凋零」的畫面。我瞥見房間內其它熟悉的物品,幾張奶奶看歌仔戲時常坐的塑膠椅疊在一起,一台卡式隨身聽伴隨灰塵擱置在木桌上。我身體因哭泣而顫抖,急促的呼吸。我意識到少了一個我肚子痛幫我採草藥的親人;少了一種在寒冬的夜晚給我溫暖被窩的慈愛;少了一聲我上學快遲到,喚醒我的慈祥話語。
       關上房門,我走過廚房輕推後門,坐在連接後院只有兩階的石梯上。孩童時期的例假日,同樣坐在階梯上,嘴裡塞滿零食,望著奶奶在後院洗菜、切菜,地上全是和奶奶一起踩踏過的足跡。我在這裡嘻鬧奔跑,逗弄開出生的小雞,它們全身金黃色的羽毛為這如畫的景象增添共多歡樂的色彩。爸爸催促我們上車回家,我趴在車窗上向奶奶揮手道別。
「阿婆,再見。」開心得歡笑。
如今雞舍荒無多時,沒有小雞出現;洗菜的水龍頭年久失修,已不堪使用。這裡的一切都不一樣了,再也不會有從前我坐在石階上的情景。我很想再一次笑著向奶奶說再見,這是唯一可以做到和以前一樣的事,但真的好難。我哭紅雙眼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       又開始下雨了,我在下班、放學尖峰時刻的人行道上漫步行走,撐著傘抵抗首要都市落下的雨,與人群交錯而過。清明節的前幾天,細雨紛飛,想起自從五年前的葬禮後,沒有回到過奶奶的墓前,眼角的淚水像打在傘上的雨水般,順勢滑落。氣象報告說得準確,清明節的連續假期天氣放晴了。我帶著一顆籃球走進公園國中,好讓奶奶在遙遠的天空,再看一眼我奔馳在球場上的風采。
    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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